口犟的孩子
某个寒假,小黑死前一年,我和小黑兴致冲冲地从后山狂奔下来。我站不稳,用手攥住一棵山路旁的竹子,稳住身体,透窗望见奶奶爷爷在厨房烘火。孩子蹑手蹑脚走到厨房后墙,蹲下,听一些东西。
我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想听一些什么。偷偷的从后墙看奶奶,是从小到大的习惯。只是独那一次,孩子听到了两个老人简单的谈论——这个从小养大的孩子。
孩子蹲在墙后,认为能够听到一些小孩无法参与的密谈。以前谈的是笋的价格,家里的窘况,几天内要来的客人。可是,当孩子耐心地蹲在墙外,按住小黑,捋老狗背上的白毛时,奶奶的一句话,静悄悄地滑进他的耳朵。
阳阳,是不是不爱我了。
这句话对孩子意味着什么啊?我清楚的明白,那一刻,孩子的情绪是很复杂的,是一种被无数回忆所窒息的伤心。他不动,木讷地蹲在那里,不情愿的,所有的对话一一袭进他的耳朵。
爷爷制止了奶奶。爷爷说,你瞎想。奶奶的话突然响亮。那阳阳怎么变得那么不亲了,爱奶奶也不说。孩子听,心想,他也不知道啊,即使他现在跑到奶奶面前,接受她审视的目光,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亲了。孩子感到爷爷在沉默,直到好久以后他听见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答案。口犟的孩子。
犟,是我从小到大所映照给身边人最鲜明的特质。不会说爱,象征性的也不说。更小的时候,妹妹伸手要奶奶抱,奶奶突然问妹妹,诺诺,爱不爱奶奶。妹妹大声喊,爱奶奶。继而奶奶问我,我不理她。奶奶笑眯眯地看我,开玩笑道,不爱啊。我羞耻地跑开。
对最爱的人表达爱对这个孩子来说是多么羞耻的一件事啊?倘若这份爱被人当众揭开,他又会多么的羞愤。只是爱奶奶,他会偷偷地做。孩子会偷偷地爱奶奶。
》》》我没有心情写了。
》》》时隔1个月,继续写。因为心底突然的害怕,忍住了想哭的冲动,拿出了电脑。奶奶75岁了。奶奶已经75岁了。
大二暑假,孩子在南京留校找了份家教。家教开始几个星期后的傍晚,独自回到空无一人的寝室,我嚎啕大哭。我想奶奶了,但这不足以使我哭泣,我落泪是因为我推进门的一刻,喊了声奶奶。那个瞬间,那个在遥远的村子里如出一辙的习惯,让我脑袋里涌出了无数的回忆。
孩子还和奶奶睡在一张床时,奶奶就告诉孩子,我会死的呀,但如果看见你考上大学我就心念了。考上大学是顶神气的事,在这个大学生曾经为数不多的村子里。
在那一刻,我扶着上下铺的栏杆,没有力气的弯腰,鼻涕与泪水蹭到了我的手腕上。我哭的面目全非。我想告诉她,我已经考上大学了,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啊。我一直都不敢告诉奶奶,阳阳没有去远方的勇气,因为阳阳不想给她再多的负担。
过年,奶奶在火灶旁说莫名其妙的话,我会死的啊,但看到你结婚生子我就心念了。我叛逆的告诉她,我不要,我才不要。她告诉我,爷爷奶奶会死的,没有人陪你,你会怕吗。我不敢再听。我跑出灶台,我没去听。之后,我蹑手蹑脚的偷听爷爷在外打来的电话。奶奶对电话那头的爷爷说,有客人要来啊,咋不提前说啊,菜都没备好。奶奶告诉我,客人是爷爷的朋友,但似乎炒不了很多菜了。
我告诉奶奶,我帮你。我洗青菜,焯水,用煤气灶炒了青菜,茄子。奶奶在土灶里烧了大虾,鸡肉。我时隔多年没炒菜了。那一刻我发现,我是大学生了,却并未比小时候更懂事。客人来了,我去陪客,我没喝酒。没有人喝酒。我给他倒可乐,陪他聊关于生计的天,聊他的女儿,聊我的爷爷。为了让爷爷有面子。我第一次吃饭吃了两个小时,还客气的和他说吃,吃!
我的嘴巴可以说很多肉麻的场面话,但我清晰的感觉到,我在扮演曾经的某位阿姨或叔叔。来!尝尝,这盘菜是我炒的,合胃口吗?现在,我才发现,我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兴趣,除非这涉及到了爷爷奶奶的脸面。
我又一次在客人面前打趣爷爷奶奶,这个故事我已经在无数过年的饭局上说过。
我告诉客人,爷爷奶奶是靠媒婆认识的,媒婆跑到这个村,说有个千洪的小姑娘,带过来了。爷爷看了奶奶,偷偷地和媒婆说,姑娘那么漂亮,可能不肯呕。奶奶在一旁大笑起来,说,爷爷那时候就是那么老实的人。奶奶,突然接过了话茬,说某个家的婶婶最近又带来了两个上海的小姑娘,和谁谁的儿子商量喽,现在吗,都挑走了,那个小姑娘也很漂亮,那儿子也不大,二十来岁。我讪讪的笑,这在点我。但我没淘气,还是在客人面前扮演奶慈孙孝。
奶奶,可能这辈子你也别想听到我说肉麻的话了。但我可以换种表述,我说,奶奶,记得在那个18岁依然怕鬼的晚上,我傻傻抱着你,沉沉睡去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