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的鬼故事

世界上是有鬼的，你不要不信。奶奶总这么对我说，在好几个孩子想跑出去的夜晚。我总是被她恐吓住，怔怔地看向屋外好久，望到黑夜的凉风中，树木灌草中浮动的鬼影，就立刻把头扭回去，眼珠子满大堂的找，直到碰见奶奶慈祥的面孔，看了一会，似乎是不放心的一样，又转身把门关上。

奶奶从小就对我独自出门进行规劝，而听的最多的就两句话。夜里不出门。毛雨天空不出门。

我那时啥都不懂，只疑惑地看向奶奶。奶奶的回答坚定且不容置疑。有鬼！

似乎因为奶奶煞有其事的面孔，或者是那个懵懂年纪对奶奶的无条件信任，我牢牢记住了这两句劝诫。以至于在某个下午离家出走，我也只是跑到门口田野尽头的桥上，远远地望着屋顶，当熟人走过来，便一头扎进田间的玉米地里，蹲下，玩玩泥巴。薄暮时分，孩子肚子有些饿了，嘴巴里开始说一些奶奶的坏话，说一会，太阳就落山了，村子洋灰路边的杆灯突然发光，招引些虫子，远处的屋顶似乎消失。孩子突然听到些奇怪的声音，一激灵就跑到灯下，号啕大哭，哭一会，就向前跑到另一盏灯下，直到跑到大铁门外，家门口的盏灯下，跑到最亮堂的地方，明晃晃的光圈正中，蹲在地上哭。孩子捡起地上的石子，在地上刻出白印子——奶奶坏蛋！在四下无人的时刻，孩子会开始边骂边流眼泪，让声音吵闹些。常常，夜中村子洋灰路边的传出一声狗叫，继而整座村子响起犬吠。孩子突然安静下来，拿手心擦眼泪，手背擦眼泪。孩子又急忙抓住背心，头一埋，擦干眼泪。这时候路的远处走过来一个陌生人或村里熟识的大人，我会窘迫的将面目转向铁门，似乎将从大铁门右侧的小门走进。而当大人走远了，我就又慢慢迈到灯光下。

当然会有这么几个措不及防的时刻，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。那么大的人还哭啊，这不小了啊。大人们是知道小孩离家出走的窘迫的。孩子涨红了脸，发疯般地跑到路的远处，躲在另一盏杆灯的背后，暗中观察。一旦大人走了，小孩又跑回原处。

孩子所谓的离家出走，也仅仅是白天压马路，在村坞里野游，到了夜晚，就会独坐在家门口铁门外的斜坦上，等待奶奶出来，软声细语地哄我一个承诺，一个保证。孩子不会一下子服软。孩子有面子。孩子说，哼！不要——不吃！奶奶就再劝几回，劝着劝着，说起孩子更小时候的事：走树杆，头摔去的事，舌头咬断的事，老师为难奶奶的事，还有妈妈不要孩子的事。孩子听着听着，又号啕大哭，说，奶奶。奶奶又告诉孩子那句承诺，那句保证，然后又告诉孩子，饭要冷了，饭将冷了。

吃饭的时候，奶奶又对孩子的行为进行规劝。晚上河边顶不能去，有水鬼。夜里不能离家太远，鬼专挑小孩，小孩肉最嫩。家里没事，家里没事。

我是怕鬼的，因为怕鬼把我吃了。把我吃了，我就活不了了。对孩子来说，活不了了就是顶可怕的事。

在夜晚，大一些的时候，我躲在被窝里，不敢探头。我就在被窝里面睁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听，听到一些稀稀疏疏的声音就大叫，奶奶——奶奶！我叫好几声，直至奶奶回应，来了来了。我说，奶奶，陪我睡。奶奶说，做噩梦了？我身子挪到一边，告诉奶奶，我怕鬼。

很久以后，我坐在灶头边，陪奶奶烧饭。没来由的，我突然问她，世界上有鬼吗。奶奶说，有鬼。我看着奶奶煞有其事的面孔，突然间变得淘气，想要驳倒一个老人执着多年的信仰。你说有鬼，那你见过吗，没见过就是你骗我！奶奶沉默一会，用火钳夹起一根柴，送进灶口，讲起以前的事。你还记得你小时候，你太婆死了吗。太婆？嗯，太婆就是奶奶的妈妈。我问，她变成鬼了。不是，你听我给你讲。

那次，就是我们新房子刚造起来，我去娘家的时候。你太婆告诉我，新房子造好了，听人说很漂亮，她以后会去看看。我一即想，太婆九十多岁人了，怎么可能跑那么远的路，身体肯定吃不消了，就不想了。后来第二年，你太婆死了。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？你太婆死了，当时，你被别人带着。是的呀，我守夜，在里面哭，看着妈妈！我也在想，为什么还是没有给她看新房子。你知道吗？两年后，我都快忘了，然后在房子里清扫的时候出现了一条四脚蛇。我当时想想，不对，不是四脚蛇，是我的妈妈。你想想对不对头，我们的房子地基做的那么高，防潮，干干净净都是瓷砖，怎么会跑的进来。我不敢叫你爷爷，叫爷爷的话，他一定把四脚蛇打死。我问它，是妈妈吗，是我的妈妈吗。四脚蛇向门外跑，我把它送出去。我仔细一想，是妈妈来看我了。你太婆不是说，她会回来看看，你看，她生前没来，死后来了。

孩子手里正剥熟土豆皮，仔细一想，确实是这么个道理，然后又穷追不舍，还有其它的故事吗。我不相信那是太婆。

奶奶说，还有一回，我是真的看到鬼了。

在哪里，那时候我在吗？

在的。

我顿时害怕起来，什么时候？

那回你也小，妹妹也在，诺诺和你吵着都要和我睡一头。再后来，就是一张大床铺，你和爷爷睡一头，我和诺诺睡一头。一天晚上，睡着的时候，我做了梦，梦到我妈妈，然后突然想到妈妈死了，就醒了。那时感觉到有人摸我的手，我当时醒来，说，妈妈你来看我啦。然后看到一个黑影跑出去。后来想想，那个摸我的手，不像活人的手，碰碰是有毛的。只有死人的手才是有毛的。

我感到失落。奶奶曾是有妈妈，也曾是幸福的孩子。而现在她不是了，只是个常常独自窝家坐在角落的灶火前的老人，我常常见她看着火焰发呆，似乎可以从火焰中看到游离世间的魂魄和匆匆忙忙的过往。我望向奶奶的世界，火光暗淡中，恍然明白，一个人的孤寂，终会在群山之外引起一处感召，思念的人将跋山涉水前来探望。

我不再问。对奶奶来说，世界上有鬼，才会有念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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